Blinda Beads

我的你(完)

2021-04-18


01.

你回来的那个晚上,我正巧梦见我在一片蓝色中等待。

一开始的等待真挚却焦躁,但这片浮动的蓝浇灭了不安,偶尔掠过我头顶的光斑像一串串珍珠,又像一滴滴眼泪。

最终我虔诚而孤寂地等侯着,直到你回到我的身边。

你的回归悄无声息,如一只白鸽那样温驯,静静坐在我的床边凝视我。

当我睁开眼,看见暗淡的日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爬进房间,就像一束不受控制自由生长的常春藤。我在床上久久地坐着。

 

 

02.

我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等来这么一天,我认真地这么想。

失去你的痛苦庞大得无法消耗。光是忍受那种痛苦,普通地生活下去,都成为超越极限的挑战,除了忍耐之外,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到。事实上,正因为过于痛苦,我完全无法相信在失去你之后,你还会再以这样的形式回到我的身边。

对我来说,“失去”是一个绝对的字眼,我想你也知道。我已经习惯了失去的事物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也把它当成了人生的常态——更何况你不是单纯地离开我,而是选择了死去。

我从不相信鬼魂,也不相信你会想要重新回到这个自己选择离开的世界上。所以我明白你不会回到我身边——一开始我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打从看见你尸体的第一眼,我肯定就认定了自己会永远失去安宁,活在没有你的痛苦之中,受到一辈子的煎熬。

你啊你啊。

你趁着我出门,在浴室里拿刀片割破自己手腕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

即使时隔这么多年,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比那些骇人的梦境要更深地凿刻在我心中。

我至今记得,春天的阳光洒落在人行道上,嫩绿却脆弱的树叶被一阵阵清风吹落,空气中弥漫着刚刚修剪过的青草的味道。那不像是个噩梦开始的场景,但我也不能想象你在一个悲惨的日子里死去,所以或许这样的日子是最好的。哪怕从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害怕冬天彻底结束后,接连好几天都阳光明媚的春日。

我出门去办了一件事,什么事已经不再重要,我也彻底记不清了。当我回到家里,打开房门呼唤你的名字,你没有回应我。

我意识到回应我的是一片阒寂的同时,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埋藏着的,从未减轻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是的,我一向都清楚你在想些什么,包括你想死的念头。我其实一直都很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你,尽我所能照看你——你一定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因为你也一直都清楚我在想什么。

虽然早有准备,不过你会突然自杀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以为那会是个风平浪静的一天。

尽管我出门的时候你还在睡觉,不过前一天晚上也没有见过你有什么异状,你还是和平常一样跟我窝在一起看电视,打起精神谈笑。更何况今天一早起来,天气是那样晴朗明媚。我或许不自觉地以为,在这样美丽的日子里,你的痛苦也会稍微减缓一些。哪怕那只是个幻想,不过是个周而复始的过程,隔天你依旧会痛苦,但面对生活,我和你都学会了卑微地接受仅有的一点缓冲。

我想是我的错。我没能发现你决定在那一天去死,没能及时打消你念头。

经过浴室时,我听到浴室里的水声哗哗作响,门却没有关好。当我看见一片薄薄的、白茫茫的水蒸气从门缝间挤向我,竭力想要触摸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我的错误。

我很笨拙,所以需要花费一辈子来搞明白自己到底做过哪些正确的事,可往往只需要一瞬间就能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你曾经说过这是一种“偏颇的敏锐”,宁可我更迟钝一点。你用一种爱怜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棕色的瞳仁里摇曳着朦胧的灯光。

我用几根手指,轻轻推开浴室的门,一边小心翼翼,却自知徒劳地低声叫唤你的名字。

我抱有荒谬的期待,在否定它的同时却又忍不住依靠它,希望你会回我一句话,和我说你只是睡得有些发汗了,正在洗澡。可是浴室的瓷砖地板上到处都是水,水龙头里喷出的水流发出巨大的响声。尽管雾气弥漫了我的眼睛,但我仍然看得出你穿戴整齐,卧倒在浴缸外边。

你的身体已经被水给浸湿,而浴缸里的水是粉红色的,正在不断被冲淡。

我站着。因为早有预感,没有倒下。

我只是想着,是什么令你决定把这一个一直盘踞在你脑海里的念头迅速地付诸行动?

是不是因为你一觉醒来,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突然感到自己无法战胜它,空虚忽然攫紧你的内脏,而你不得不做点什么来摆脱它?还是说昨天晚上,你已经在用精湛的演技欺瞒我,拖延我,令我麻痹,你从昨晚就一直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

可是你不会回答我,而这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

 

 

03.

我说过我一直都有预感,这不是在骗人,也不是在故弄玄虚。我对你太过熟悉,熟悉到你无法向我掩藏任何一次崩溃。光是闻到你的气息,感受你的动静,我就能感知到什么。

第一次真切察觉到那种预感是一个刮大风的凌晨。

树影在床头的窗台上摇曳,沙沙作响。我们住的房间朝向一条通常只有居民走的僻静小道,边上有一条小河,隐隐可以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那种预感是什么?它指向哪?它像蠕动的虫似的在我血管里缓慢爬行,啃咬我的心脏。我慌得发痒,痒得发麻。我的神经异常亢奋地叫嚣,告诉我将会发生什么,却不肯给我一个明确的期限和描述,现在想来,我甚至没能察觉那是一种预感。我以为它是黏糊涌动的沼泽,是我对黑夜和未知的恐惧。

为此我无法入眠,只能紧闭双眼在床上等待这不知名的感觉爬过我的身体,遁入深邃的黑暗中,直到它永远消失。

你在我身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地笔直躺着,不过我知道你没有睡。因为你清醒的呼吸声轻得连一根羽毛都无法吹动。

你一定知道我也没有睡着。你很细心,也很聪明,经常揭穿装睡的我。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和我搭话?

你明知我是个笨拙的人,却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因此我不敢开口。

我曾花了很久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你不想和我说话。尽管得出这个结论不费我吹灰之力,我却无法接受这个答案,直到今天都不想接受。然后我便明白过来了,就像你总是能感知到我的恐惧一样,我也能感受到你的。那天晚上,是致你于死地的折磨在呼唤我。

你刻意均匀地呼吸,表演出一种轻松。然而你的手攥得死紧,脚趾也痉挛似地蜷缩。

我翻过身悄悄掀开眼皮窥探你的侧脸,发现你茫然地瞪大双眼凝视天花板,眼里淌着泪水。

我不知所措,惶恐与不安将我吞没,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就像封上岩洞的天照大神。

不是很少哭泣的你的眼泪把我给吓坏了,我时常察觉到你在心底默默地哭泣。我知道你的脆弱,但我不恐惧。我害怕的是察觉到自己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不知道该为你做什么。

在爱这个方面我如此匮乏,一直不懂得付出爱,也不懂得接受爱。在遇到你之后我终于磕磕绊绊地摸到一点诀窍,和你相比却远远不够,对你来说也太晚了。

我只是个胆怯的孩子,连抬头辨明雷电形状的勇气都没有。

窗外传来的潺潺水声和风声盖过你无声的哭泣。

你一定察觉到了我的懊恼、恐惧和慌乱。于是松开攥成拳头而被冷汗濡湿的手掌,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小心翼翼地用小指刮刮你的皮肤。你深吸一口气,擤了一下鼻子。

窗外乌鸦的叫声已经十分嘹亮。你忽然松开我的手,嚯地起身,掀开窗帘的一角,把头探进去。

我立刻跟着坐起身爬到你身旁却慢了一步,只能看见你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色的布帘后。透过你身体制造出的空隙,惨白的晨光照射在窗台上。就在那儿,你一只手压着台面,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松开手,心想着或许你是想要看看凌晨的乌鸦,好奇它们是在河岸的哪个位置发出这样响的声音。可是那甩开我的动作太过突兀,不像体贴的你。

因此我轻轻呼唤你的名字。

有好一会儿,你静静弓着背,一动不动,大概是将额头抵在了冰冷的窗户上。但没过多久,从帘幕后面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

你削瘦的肩膀忽然剧烈地颤抖,又忽然恢复静止,只有啜泣声不绝于耳。

原来你不想让我看见你哭的样子,一直在忍耐。

原本想要掀开窗帘的手放下了。我环住你的腰,拥抱窗帘裹覆的你,将脸贴在你的背上。窗帘像一块裹尸布,把你我隔开。我抱着的似乎不是你,而是漂浮在你灵魂表面厚重的痛苦。

我不断急切地询问你怎么了,你却怎么也不回答我,

“到底怎么了?你回我一声啊,哪怕就一句话。”最后我无助地说。

你浑身的肌肉绷得像石块般硬邦邦的,从牙缝里颤抖着挤出一句哀求:“现在不要和我说话好吗?我不想对你说不好听的话,就让我一个人静静的。”

我愣住了。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出这种话。它听上去压根不严厉,却充满拒绝的意味。你从不会拒绝我,你只会平淡地微笑,你对我说些温柔的得体的话。

我也不想伤害你。所以我迟疑着慢慢松开了环抱住你的手,爬到床边,准备去厨房待一会儿。但我刚刚要将脚伸下去,就听见你再次绝望地叫住我。

“对不起,留在这行吗?不要走。”

我不想走,立刻将脚缩回床上,再次用力抱住你,将脸贴在你的后背。

对不起。你还是说。你总是在道歉。

从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注定要失去你。我想我明白,但我不能轻易放你走。我总是希望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04.

有人问我你自杀的理由。他们不是用直白的语言来刺伤我,而是用试探的眼神、迟疑的动作和迂回的话题来探得真相。或者他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但那样的行为不也同样代表什么吗?

没有你的世界大不如前。我变得多疑多虑,觉得世界是围绕着已不存在的你旋转,所有和我搭话或忽视我的人都在想方设法探听你的消息。

我喝令自己停下这愚蠢的妄想。它只会玷污对你的回忆。

过去我从不会这么想,因为我清楚围绕你旋转的只有我,可是现在我无法克制自己这样想。

曾几何时我的痛苦扩散到整个世界那么庞大,不知是世间熙攘的人群吞噬了我的意志还是我把世界吞纳进了对你的回忆。

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变得易碎。我的内脏如同玻璃器皿,血在薄薄的透明的壁中流动。轻轻敲击我,就会在皮肤下碎开,扎进柔软的肉壁里。

可是我已决定眼泪只为你而流,我不可能在别人面前哭泣,所以我只是固执地撇着嘴角。

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变得坚硬。我的脑袋和心脏变成铁皮罐子,为了能一遍遍回想你,等待你,我的心和脑袋无时无刻不经受着锤炼。我时不时耳鸣起来,是敲击声在我体内横冲直撞。

我碎开,可我是如此坚硬。矛盾让你活在心的缝隙,现在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保护你了。

我看到过你的眼神,那使我想要保护你。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你仰望摩天大楼的眼神。文静清秀的你,瘦弱单薄的你。你用猎鹰般凌厉的眼神注视苍穹下高楼的尖顶。那眼神中带有孤注一掷的渴望,同时又是旁若无人的虔诚。你在思考着从那里跳下。

有人问我你自杀的理由。他们说了,又直白又粗暴。

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横眉冷对,捏紧拳头,咬住颊边的肉,任由怒火在心中猛烈燃烧。要是可以,我就殴打他们。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充满暴力的冲动,想把一切撕扯,压扁。在那时你会拥抱我,轻声劝诫我,让我与这股冲动和解。你是个各种层面上的和平主义者,尽管更加狂劲的风暴席卷你的灵魂,但你劝我温和地对待这个世界。

你是个傻子。你真是个傻子。

你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你在反复接受矛盾带来的审判。

你想要穿肠破肚的解脱,想要千刀万剐的自由。你想要超越人体能承受的痛苦来告诉你,你正一点一滴脱离这个世界。这会在你和世界之间划上一道分明的界限,让它无法抓捕你。

为了不变得更加不幸,你只能逃离你唯一的幸福。你在信里说我是灯火。

微弱的光芒不足以支撑你度过漫漫长夜。

 

 

05.

你写过的信里,警方只看了遗书。

当然我也不希望他们看你写给我的信。你远行时总是给我写一些信,哪怕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虽然也会打电话,可是依旧要写信。你说要留下一点痕迹。我开玩笑说等到将来我们老了,我要租借一块场地当博物馆展出你的信件。为了这个,我要工作存钱。你顿时慌了神,对我说道:“我的信是只给你看的啊,那是写给你的东西。你千万不要拿给别人看。”

我不畏惧对这个世界展现你,你却总是一副腼腆的样子,实际上害怕被伤害。你不想给任何人透露你的内心,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不情愿。那让你觉得脆弱,无所遁形。所以我想我要保护你,不要伤害你。我心想着他们不应该看那封信,那是属于我的信。不过同时我又流着泪想,为什么不让他们明白你的痛苦?我不想让别人以为你是个懦弱的人,不想让别人把你的死看作轻飘飘的烦恼带来的后果。我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他们却还一无所知。

人们应该要知道,哪怕只多一个人,我想让他们知道是什么把你导向这一条道路,是什么让你无法离开这条路。没有人应该否定你。就算对孤独的你来说这种事情已经不再重要,对我来说,你不能被亵渎和误解。在你死后,我还是应该保护你。

我坐在那张表皮斑驳的椅子上,注视着他们用戴手套的手捏住遗书的边缘,凑在一起静静浏览。他们问我:“你看过了吗?”

我缓缓摇头。

其中一个人将那份从抽屉里找出来的遗书递到我手中。我捏着它。

“你希望读一读吗?”他问。

“是的。”我回答。

然后我低头去看那封遗书,里面都是一些我早已知道的事,我当下没有立刻去读它,只是把眼睛专注在你写的字本身上面,去勾勒它的形状、想象你是怎么写下它的。更多的事我都是从你的口中和你的眼泪中得知,我不需要这封信,但我迫切地需要留下它,留下你存在的印记。

你不曾欺瞒我,只是无力改变。

你诚实地对我说过:“我恐怕支撑不下去了。”

你说你无时无刻不感到害怕。一开始还可以压制,最后却只能任由它吞噬你的生命。你不明白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只觉得在苦苦支撑。你拼命地想要记起我,记起所有生命中美好的时光,可是它们却被你的恐惧一一玷污。你有把它写进去吗?你有试图向别人解释这一切吗?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你有试图得到别人的理解和怜悯吗?如果你没有,我希望替你传达。否则只剩我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点意义。

想到这里,我不禁抬起头去看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人们,想知道他们是什么反应。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用同样好奇又小心翼翼的眼神注视着我,像我期待从他们脸上获得什么反应一样,也在等待我的反应。

他们想知道你的信带给我什么,就如同我想知道你的信带给他们什么。

忽然地,我对这种充满好意和怜悯的窥探感到无比愤怒、恶心。我想问他们:你们懂些什么?你们知道他说了什么吗?如果你们真的知道,你们就不会来关注我的反应,不会用看可怜虫一样的眼神关怀地注视我。你们压根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渴望大声尖叫,用嘶吼来吓退他们。然而张开嘴后,声音却从嘴唇边死去了。我只有张大了嘴巴,瞪直双眼,从椅子上一蹦而起,紧抓着你的信往另外一个房间里冲。

我看到他们伸出手想拦住我,大概是怕我做什么傻事,可是我不会被他们抓到。我躲到另一个房间去,使劲关上门,将它锁起来。

锁起来后,我感到安全了。我与你留给我的最后的话语待在一起。尽管他们在敲门,在喊我,可是他们都是世界投射在这个房间里的影子,没有办法到达我们的世界。

我看向你的信。

 

 

06.

你不知道该怎么写遗书。你的脑袋里却情不自禁地想象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你很抱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和困扰。这个问题你已经思考过很久。

时至今日,你也不会再把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归结在任何人任何事身上。不仅仅是因为于事无补,还因为有太多事情堆积而成。你心里明白,只是这份痛苦不知道该如何去宣泄。

你唯独只想对我道歉。你不知道该怎么抛下我,却又不得不抛下我。你总是想起遇见我的时候。你想起我唇角的淤青,冻得通红的耳朵和发抖的膝盖。我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蜷缩在公园的角落。那天下了一点点雪,雪水融化在我的外套上。就那么一丁丁点的雪,你却撑起了伞,看起来十分小题大做。你撑着伞,为我遮挡了雪。我没有停止发抖,可是抬起头用倔强的眼神注视你。

你接近我,是否因为我让你回忆起小时候?

或许这就是你这一生痛苦的来源和开端。

据说你父亲将回来的那天,你母亲突然抖擞起了精神。

她从不知道哪一家店里买来一套崭新、过大却幼稚的衣服。那件衣服一直穿到你上三年级为止。她让你换上那身衣服后,拉住你的双手,把你拉到跟前,眯起眼睛端详。

她说你的头发必须修剪,而且还可能有虱子。因为你经常在家附近的一块空地上抚摸野猫野狗来打发时间。

于是她在脸盆里放了一缸烫水。你还记得老旧的热水器发出尖厉的鸣响,有一点像电视里的蒸汽火车进站的场景。那个热水器烧水烧得很慢,你的母亲焦躁地等待,一边拿两根手指去捻你又油又腻,结成一束的发梢。

她说,去买杀虱子的药已经来不及了,要烫死虱子必须用滚烫的水。然后让你跪在湿哒哒的浴室瓷砖上,把头浸进脸盆里。一开始你只感觉到膝盖被瓷砖与瓷砖间的隙缝硌得很痛,但很快就被滚烫的热水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你感觉很烫,似乎被烫伤了。你发出痛苦的哭声,想要挣脱出来。

可是你的母亲还是将你的脑袋摁在水里,因为必须将你头发里的虱子淹死,虱子是十分顽强难缠的生物。

过了不知道多久,你的脑袋开始发昏,她往你头发上抹洗发精,认真搓揉起来。你的头发太油了,一开始连泡泡都搓不出。为此,她洗了至少三遍你的头发。她在洗头的水里仔细翻找,却没有在泡沫中找到任何一只虱子的身体。

“可能是冲进下水道流走了。”她说。

你的母亲拿毛巾吸干你头发上的水,紧接着又一遍遍用梳子梳你的头发。梳子的尖齿陷进你的头皮里,卡在头发打结的地方。她左手虎口掐紧你的脖颈,把你瘦小的身体用力往前推,右手则拼命往下扯。

这时你已经不哭了。你只是缩紧肩膀,闭上眼睛忍耐着,只为了晚上能体面地见到父亲。尽管你心里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你的头发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但那天晚上说好要回来的父亲没有出现。

母亲坐在餐桌边,把脑袋埋进手中。你走到她身边伸手触碰她的肩膀。她抬起头,用倔强的眼神注视你。她神情呆滞,宛如一个梦游的人。

你为此感到难过。时至今日回忆起来,依旧难过得无法自拔。

你怎么会如此难过?这不是你记忆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却最令你难过。或许你难过的是就连这段回忆都显得温柔。母亲做的其他事情在你身上留下永久的痕迹,这件事却没有印记能证明它发生过。

我那倔强的表情最开始令你联想到等待父亲的母亲。你曾经觉得自己或许无法喜欢我。你害怕这种固执的倔强,从中感到孤注一掷的疯狂,它曾为你的人生带来无可避免的毁灭。可是我给你梳头的时候是多么温柔。我畏惧地抓住你打结的头发的中段,以免扯到你的头皮。我的表情慌张、汗流满面。你看得止不住发笑。

你源源不断感受到被爱,源源不断感受到爱。你仿佛拥有了驱动生命的力量,这是第一次出现在你人生中的感受。有那么一瞬间,它令你无所畏惧,几乎可以抵御一切。

然而两相对比下你忽然意识到,你拥有的所谓爱的回忆也不过是粗暴的、鲁莽的举止,是母亲对父亲爱的倒影。

你明白了自己过去从未被爱过。得到的越多,越发现回忆的空虚。爱无法在焦土中扎根。

你决定去死不是这一天开始的事情,这个念头一直在你的脑海中浮浮沉沉。你有时候感到自己在小题大做,有时候又焦躁难忍。它模糊、暧昧,难以琢磨,一开始你甚至不知道那是想死的念头。因为你习惯了忍耐,所以你一昧地忍耐。

你似乎是个比我更加精细的玻璃器皿,现如今扎向我的碎片也曾深深陷入你的身体。

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浮现死亡这个字眼,这样的念头,是在母亲的病床前吗?

因为她提起了死亡。

她侧着身体,背对你一遍遍来回念叨:“好想死,我好想去死。我真希望自己一睡不醒。”

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不明白她渴求什么。她脆弱的身体内明明仍漫溢着希冀、期待,与失意、愤怒混杂一处。如果她希冀的在意的都不是你,你只是一个储存她悲伤的容器,就像装了针线杂物的曲奇盒,那么你也不能获得自由。这番话语也在牵制你的人生。

你是个体贴的人——至少你自以为是,或者你一直希望是,可是你心里却不禁讥讽地想到:想死的人究竟是谁?

你被吓到了,呆呆站在原地。你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是突然解开了一道以为不可能得分的数学题目。一直以来,你渴望结束这泥泞的人生。你直到现在才发觉。

你不可思议地凝视母亲裹在被子里蚕蛹一样令你作呕的背影,意识到她就是你想死的原因。忽然之间什么怜悯、叹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不存在。你怎么变得这样不耐?面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尤其是你最渴望取悦的母亲就在你面前为失意和病痛呻吟,你却升起报复的快意?

你母亲对你的最后一点温柔是点拨了迷惘的你解脱的出路。她最后的残酷则是剥夺了你的温柔。

曲奇已经吃完了,你的内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些许残渣。就算如此,也不希望它成为杂乱的针线盒。

 

 

07.

事到如今我思考。

我用我为数不多的知识、经验和感觉来艰难地思考。

遇见你之前,思考让我气短。思考人生的意义、生存的现实或明天的去向没有任何必要,只是延缓肉体和精神受到的折磨。遇见你之后,我无暇去思考。我用眼睛看你的容貌动作,用鼻子闻你的味道,用耳朵听你的声音,用手去抚摸你的身体。你的存在让我快乐,安心,活在安逸中如同徜徉在羊水里。现在你不在了,你带给我的快乐却无法磨灭。我仿佛再也不是一无所有的我,但事实上手里握着的只是过往一切的残影,好像一片残夏中寂寥的树荫。

于是我思考。

思考是无力的,思考只是意识中一束细长的水流。它不能改变什么,只是在那静静流淌。我思考。因为我的意识中如今只听得到汩汩流淌的思绪。

我反思和你相遇后自己所有的言行举止。尽管这个世界无言地维持它残忍的安逸,我代替它反思所有回馈到你身上的事物。

我是否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你?我初次学会的过于虔诚、笨拙的爱浸泡住你,让你无所适从。你不能承受爱,因为你惧怕感受,感受带来更多不必要的感觉。

你是否意识到仅仅活在你回忆里的那份感情甚至不是爱,你却追寻着它的幻影?这整个世界冷眼旁观你挣扎着想成为一个满盈的人。你的烦恼只能靠自己摸索,没有人告诉过你答案。

我思考。在不同的境遇下我思考关于你的不同的事。我想了很多很多你的事。可最多的是无人且寒冷的夜晚,我在床上瞪大干涩的双眼,抱紧双膝,不甘地思考着我与你。我分不清是对你的不甘更多,还是对自己的不甘更强烈。

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我的存在没能成为你活下来的理由吗?

我情不自禁开始怨恨你。

你说过你爱我,在那个夜晚你亲吻我。你微微被汗浸湿的两只手掌紧张得颤抖,牢牢抓住我的双臂却不敢用力,干燥的嘴唇贴住我的额头,在上面停留了好一会儿。我皱起眉,使劲闭紧双眼,因为在那之前从未有人这样亲吻我。

然后你放开我,脸色发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仿佛那让你感到不适,那让你感到太沉重了。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你十分厌恶我。

我不禁仰起头假装天真地询问:“你为什么亲我?”

你瞪大明亮的眼睛,嘴唇轻轻张开,一时间有些语塞。

“对不起。”你受伤地嗫嚅,往后退了一步。

我慌了神,急忙拉住你的袖子。我说:“不是的,不是这样。”

你一脸诧异,注视我慌乱的模样。你不是游刃有余地作弄我,而是感到困惑、茫然。你似乎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拼命拦住你。然后你握住我的手。你的手很凉,剧烈的蝉鸣从头顶上刺进我的耳朵,鼓膜开始莫名的疼痛。你捏紧我的手,随即又稍微放轻了力道,就像在抓一条滑不溜秋的鱼,而你害怕放跑它。

“我爱你。”你说,“我想我很爱你。我很害怕,因为感觉说出来,我的心脏就会麻痹。为什么我会不敢说出来呢?”

你那时真诚的眼神、泫然欲泣的模样都是骗我的吗?我问我自己。其实你没有爱我到那个地步。对你来说,我只是贫乏生活中的一点消遣调剂,在你死前让你打发最后一点时间。

你是个自私的人。

你觉得我的爱不能拯救你。你觉得你对我的爱不足以使你打消死的念头。

想到这,我的眼睛不住瞪大,嘴巴也忍不住大张。我把呐喊压抑在喉头,跪在床上用脑袋顶住床垫。呐喊在我心上挤压,挤压成一块乳胶状的重物,然后突然我的心脏就没法支撑它的重量。它向下坠,没有压垮我的心,却从触碰到它的边缘开始凹陷,直到包裹住我的心。我的心成了一颗琥珀里的昆虫。

我恨你!我多想撕扯你的头发,扇打你的脸颊,踢击你的腹部,直到把你击溃。我想尖叫!我要咆哮你的残忍、你的自私和你的无能。

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你活着的意义?那些秋后一起踩碎的树叶、悬挂在阳台的衣物、凌晨的拥抱,头靠在一起发出的咯咯笑声,所有的一点一滴都没能留住你。那你就不该说爱我。你就不该将蒙蔽我双眼的黑纱摘下,又亲自捆上一束荆棘。

我要疯了,一旦思考我就要疯了。

有的夜晚,我站在阳台边上想要随你而去,这样一来或许能在死后的世界里见到你,二来我也能从令我疲惫的憎恨中解放。毕竟我不想怨恨你。

我往下看,底层的人们好渺小。曾经你也在那群人中行走,我会站在阳台上仔细搜寻哪个人是你,充满喜悦地等待你回来。你看上去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在熙攘的人群中就是一个渺茫的黑点。我总是努力瞪大双眼,辨认你的衣服、体型和走路方式。

你很瘦,穿了一件洗到褪色的短袖衫,你的头顶有一个隐约露出青白头皮的发旋,裤腿卷到脚踝。你走路重心略微偏左,像个跛子。这些特征聚集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你。我贪婪地想获取这个存在,一心一意只为了你。

怒气和委屈在我心中膨胀,充气。我站在阳台上,紧抓栏杆,觉得自己很快就要飘离地面了。我的脚正在一点一点从地上浮起。有那么一瞬间,我的上半身几乎要探出阳台,然后我想起仰望高楼的你。

你老是用猎鹰般凌厉的眼神注视苍穹下高楼的尖顶,那眼神中带有孤注一掷的渴望,同时又是旁若无人的虔诚。你在思考着从那里跳下。可是还有另一种时候,你注视着高楼,露出神采奕奕、兴高采烈的模样。

当你主动抬起头来,搜寻在阳台上等待你的我时,你仿佛在发光。是你的肢体告诉我的。你放下手中的购物袋,像个孩子般兴奋地对我挥舞双手,同时又带有些羞涩腼腆。你是这么渴望我看见你,害怕我找不到你。

太阳照在你高高伸起的指尖,迸裂成一束束白光。半空中的手既是舞动,也是挣扎,看上去像个溺水的人。

你从来都不是故意的。

你的心中有爱,爱却只能如无根的浮萍般漂泊,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在荒土上扎根!因为挖开焦黑的表面直通底部,也遍寻不着滋润的泉眼。泪水被你心中的焦土吸收得无影无踪,化作苦咸的死水,扼杀所有的可能。

多么可怕!多么孤独!多么悲哀!

于是我哭了起来。我捂住脸,用指甲抠紧我的双颊,放声大哭。凝固在我心周围的呐喊一滴滴流出我的眼眶。你挣扎的样子看上去是多么痛苦,我情愿放你离开。

如果活着对你来说是一场煎熬,你就走吧。

憎恨对你太残忍了,对我也是。

哪怕再痛苦,我遇见你不是为了怨恨你,而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是为了怨恨自己。尽管你没能战胜这份残忍,我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

 

 

08.

事实上,我不会死的。你大概清楚这一点吧。

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大概就是你突然爆发的那个冰冷潮湿的凌晨,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去死。我试图挽回,同时却又惴惴不安地等待。我想我在等待一个邀约。

我眼里活着不等于一切。死后大概什么都没有,可活着的时候除了你之外又有什么?对我来说,死不是坏的结局。坏的结局是你抛下我死去,坏的结局是你在恐惧、憎恨、悲伤和绝望中死去。我担心很大概率会是这样的结局,因此才想要挽回你的生命。

你叫我一起上路的话,我会毫不犹豫。我想握住你的手,抱紧你,用指腹摩挲你脸颊干燥得如同白纸一样的皮肤,而你也对我做同样的事。我会用尽一切努力,然后我们就不会是不幸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痴痴等待你的邀约。我等你说一句:“我需要你。”

我这一生在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句话,你也一样。

不是那种霸道的索取,也不是卑微的恳求,而是发自内心的,灵魂深处理智的呼唤。你清晰地明白非这个人不可,却不为此愤怒、惶惑。与之相反,你的心像是被水洗涤,被水盈满,你的心是澄澈的,没有一丝犹疑。当你决定放弃这世间种种不值得留恋的时候,我希望你能以这样平静的心态邀请我。

可是你没有。

这个事情我也曾思考过。我相信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我一起走。毕竟对于你而言,死是不得已的解脱,而非万能的灵药。不是不觉得这个世界美好,而是逐渐无法感觉到它的美好。

你不舍得我赴死。你认为死的背后是虚无。它不是生者所处环境对立的另一个世界,它是一片荒芜。

对你来说,死才是唯一没有办法的办法。有一段时间,我看得出来你尝试自救。你变得更加亢奋、开朗、积极,甚至还带我去爬山、旅游、唱歌,做遍各种我们不习惯做的事情。因为在现有的例行生活中已找不到新的勇气和乐趣,所以你将希望寄托在了未知的遭遇上。

有一阵子,你忽然去报了做料理的班,在我回家的时候看见桌上摆着一盘盘你照着料理教室老师的指导和食谱教程复制出来的料理。你会花好几个小时炖煮一道菜肴,用电子秤和量勺测量调料的份量。你的目光紧盯住烤箱里发出的微光,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虔诚地等待。哪怕多花费一分一秒活在世上,对你来说都是靠近自我斗争的胜利。

我说你做的东西真好吃,我笑出来,掩藏住不安,同时却又喜悦。因为这世界上从没有人这样为我做一顿饭。

你用勺子去舀了一口肉送进嘴里。可是没过一会儿,又轻轻将它吐进卫生纸里头包住。

“怎么了?”

你说:“是苦的。”

平时你还会说些掩饰的话,但如今只是怔怔地用手握住那团纸。

“怎么会呢?”我说,“我觉得很好吃。”

“好吃吗?”你问。

我点点头。

“是吗?好吃啊。”你的目光忽然发亮,注视着我咀嚼的模样,苍白的嘴唇缓缓咧开,仿佛我给了你一些勇气,于是拿勺子重新舀了一口,慢慢含在嘴里。

你满足的笑容没有消失,但是过了很久,我都没有看见你把肉吞下去。

那天之后你还是去上课,还是给我做各式各样你认为我会喜欢的东西。直到你死前的一个礼拜,仍然没有中断。因为你喜欢看我吃东西的样子,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你总是说我太瘦了,我吃太少。

我察觉到了,所以我积极地配合你。这是我唯一会的方式。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只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干各式各样的事令我快乐。

怎么会如此矛盾?那段时间是我最痛苦又最快乐的日子。人狭窄的身体、执拗的灵魂为什么能让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共存?这种感觉就像背叛了你。

最后我明白了,我没有受到邀约的理由。我总是明白你的,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加了解你,也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你总是注视着我,一定是我感受到的快乐让你决定留我在这个世界上。你觉得我还有能力去感受美好。你不认为这是一种可耻的背叛,却满怀欣喜。如今对你来说,这是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

你没有错。我没有害怕这个世界,我不痛恨这个世界,我企图这样做但总是进展得不顺利——因为我遇见了你。

你曾经存在,你给予过我的东西现在仍然存在。罪恶感被每晚照射在我身上的皎洁月光洗涤,粗粝的表面变得圆滑,露出交织的痛苦与幸福。它们混杂一处,无法分开。

所以我不会死,我怎么能死呢?我贪恋你留给我的一切、你活在这世上存在的轨迹,只要我思考关于你的事,回忆你的一切,你的存在就能不断延伸,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幸福如影随形,像一株扎根于这片泥泞的花。

要是我死了,在那一边也见不到你,我真的会一无所有。我不会去死。就算曾经有那样的念头,最后也只有放弃。

原来你很懦弱,同时也很狡猾,但我原谅你。包括你遇上我,爱上我,拯救我却又伤害我,舍弃我,拒绝我在内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原谅你了。

 

 

09.

经历这些痛苦,直到它们从汹涌的浪潮变成心底的沙烁究竟花了我多长的时间?一年?两年?

不,时间不这么算。它不是以这种方式流逝的。

事实上,当我企图计算时间的时候,它流动得更加缓慢,像一坨浓厚的血液,在细窄的血管中挣扎。当我忽略痛苦的时候,它的来临更加盛大,所以我干脆直面这份痛苦,让自己崩溃,让自己一遍遍在对你的记忆中窒息、死去,然后重新浮出水面。

我发现自己真正彻底接受你抛弃我的事实并彻底原谅你,相信你对我的爱,不是在某个特定的瞬间,不像是突如其来的醍醐灌顶,也不像重生。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根包裹在石膏里的折断的骨头,一丁点一丁点地接合起来。

到最后,我脆弱地重生了,但仿佛还是那个被折断的我。有一天,我胆怯地站起来,发现自己颤巍巍的。每当我颤抖一次,对你的恼恨和疑问就重新掠过我的脑海。然而我并没有倒下,我站在那里,带着折断后的痕迹,站在那儿。

想必花费了很多时间吧。你说呢?

你会说:“哎呀,真的是啊。”

你会露出怔怔的表情。我如此想象。想象着想象着,我竟然又不禁笑了。

真是奇妙,到那个时候,我想起你,就不再只是想起痛苦的你了,不再只是哀悯又悲切地回忆起你的挣扎,你的破碎。我频繁,忧愁,却又喜悦地回忆起你。

在炎炎夏日的午后,想起你汗涔涔的手臂紧贴我的皮肤。你的衣袖上有股洗衣粉的清香和微微的汗酸,你拿一只手遮挡住刺目毒辣的阳光。暑气在你苍白脸上留下残酷的红晕,你的刘海被汗水濡湿。

我们一起费劲地爬上陡峭的山坡。你的喘息声在我耳边不断加重,后来你放下手捂住心脏。

“你还好吗?”我这样问。

你只是对我露出虚弱的微笑。

我更加担心起来:“不然我们休息一下就下去。”

你疲倦到说不出话,只是胡乱点头答应。我们坐在路边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发呆。

没过一会儿,你难受地偏过头干呕起来,却对我说:“不要看。”

因此我目不斜视,紧紧盯住眼前的风景。

对面山头有一只羽毛发亮的鸟振翅飞过。后来它经常在我的梦中出现,你的微笑与它相比却如此罕见。

当我喝咖啡的时候一样想起你。不论是冰冷孤寂的清晨,将手摆在餐桌上一块油渍旁;还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咖啡店,用精致的小夹子往杯子里加砂糖。

你不喜欢喝咖啡。酸涩的液体令你皱起眉头和鼻子。这么一想,你脸上的五官如此灵巧柔软。它们就像你的灵魂一样易折,轻松地被搓揉挤压,碾成小小的一团,然后再次舒展。

仅有一次,你和我一起喝咖啡。

我给你倒的咖啡只够没过我小指的第一个关节。你缩着肩膀,伸长双手十指交握,放在桌上,用一种爱怜的眼神注视着我往杯子里添牛奶的手。

“好短的小指啊。”你温和地评价。

你说的话稀松平常,语气却令我十分害羞。

“瞎说什么呢。”我遮住手。

你扬起眉毛,一脸困惑:“很在意这个吗?”

于是我也跟着疑惑起来。我压根不在乎手指的形状,对你的话也不感到难堪或受伤,单单是一种躁动的感觉。

慌张啃噬着灵魂的边缘,这种陌生的情绪令我恐惧。在颤栗中,我感到被爱。

你用双手捧住咖啡杯,一小口一小口痛苦地啜饮。我坐在你身边,观察你的眉毛。

“真冷。”你盯着窗外蹙眉说。

我转过头看见后院草地上的的雾气,我看见天空像老鼠皮毛一样灰。这种灰令人窒息,又觉得自己渺小,于是我们紧靠在一起。

如果有一天音乐的声音在黄昏的街上响起来,是久远记忆中曾经熟悉的旋律。由于太久不听,感觉很奇特,可是在陌生中却寻摸到了旋律的绳索。你没有和我一起听过这首歌,我还是想起了你。你的存在与音乐有关,悠扬的,轻柔的,多愁的。

我想起你弯下头时后颈上一块突起的骨头,是令我悲伤的形状。你的睫毛很浓密,瞳孔的颜色很纯净。你垂着眼睛愉快地哼起歌,因为不好意思将歌词唱出来,所以用一种含糊其辞的方式。

我说:“要不要改成吹口哨啊?”

你还是那样温柔地笑道:“太难了,我的舌头压根卷不起来。”

我教你如何卷起舌头,可是你不会。最后你放弃了。

你一脸腼腆:“算了吧,这种还是要小时候学比较容易,而且我还是喜欢歌词。”

“我听听。”

你将耳机让给我。我戴上耳机,但是人声已经结束了,耳机里只有吉他的声音流淌着。

后来我找到你的手机,找到了歌词。我不敢唱出来,忽然体会到了你的心情,正因为喜欢到想要流泪的地步,反而感到难为情。

我想起你,在秋天与冬天交界的那一天。以一场雨为界限,金黄的世界消失了。那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我看见它下了一整夜。地面上的水洼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直到变成一面明亮的镜子。

你会站在水洼边缘锲而不舍地注视,像是期待出现一条金鱼或一枚珍珠的孩子。

“我小时候看过类似的书,在那种书里一脚踩下去就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一个能实现自我价值的世界。”你伸手指向水洼的表面,平淡地诉说。

我问:“然后呢?”

“然后我想,就算有那样的世界又怎么样呢?我的价值真的是随着外界的变化而改变的吗?”你说,“到了新的世界,我也没法重新来过。”

我发现你只是注视着摇曳水面上你我的倒影。你凝视自己倒影的眼神一瞬间有些冷漠、无情,可是很快转移到我身上,又透露出欣然。

“而且那里一定遇不上你吧!”你笑着说。

面对我,你总是表现得那样温柔却脆弱,远超过你面对自己时的憎恶和坚韧。

因为你总是对我很坦诚,所以你仿佛察觉到我的不安,却不知如何驱散。

在你来不及说出其他任何话之前,我打断你:“我觉得你很珍贵哦。”

你沉默了一会儿,扬起脸笑着问我:“那个‘哦’是为了装可爱加上去的吗?”

“不可爱吗?”我胆怯地问。

“原本就很可爱。”你说。

“我觉得你很珍贵。”我望向你清澈的眼睛说道。

你一脸轻松:“我觉得你最珍贵。”

时不时我想起你。想起你,就像遭遇一场又一场海市蜃楼。本该哪里都不存在的你却在我面前一次次浮现出清晰的轮廓。我明白迄今为止,我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你。

我虔诚地想着你——在炎炎夏日的午后,在咖啡流过我喉咙的清晨,在音乐响起的黄昏,在秋冬交界的夜晚。

 

 

10.

你回到我身边的那个夜晚,我的确梦见我在一片蓝色中等待。

啊,我的心境多么澄澈,多么忧伤,又是多么喜悦。我静静地在那海水一样冰凉的蓝色中睁大了双眼,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般等待。躺在床上,盯着眼前蔓延开来的蓝。那片纯净的蓝一定就是你我生命的基调,你我生命本初的颜色。

我感到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躁动,很快又平静下来。就像一开始的等待真挚却焦躁,但这片浮动的蓝浇灭了不安,偶尔掠过我头顶的光斑像一串串珍珠,又像一滴滴眼泪。

最终我虔诚而孤寂地等侯着,直到你回到我的身边。

你的回归悄无声息,如一只白鸽那样温驯,静静坐在我的床边凝视我。

你的棕色的瞳仁里倒映着摇曳的光斑,还有我缩小的面庞。在你眼中,我是这样渺小。因为渺小,所以可以装在你狭窄的心中。

你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脑袋,以及我的面庞。

你脸上带着那种朦胧的,温和的笑意,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我的眉毛、眼睑、鼻子和嘴唇。

“我一直在等你。”我小声说。

“谢谢你。”你回以同样轻柔的呢喃。

我满足地闭上双眼。

当我睁开眼,看见暗淡的日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爬进房间,就像一束不受控制自由生长的常春藤。我在床上久久地坐着。

然后我听见窗外小河淙淙流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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