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inda Beads

红玫瑰(完)

2019-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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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种种考量,打败魔王的勇者与国王的女儿结婚了。

这不是所有公主中品质最好的那个,有点性格上的缺陷,配粗鄙的勇者绰绰有余。她母亲将她生下后一命呜呼,直到今天亡魂仍在河边的柳树旁呜咽,起初为的是自己悲惨的命运,往后也将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公主没有得到亡母怜悯。

勇者在打败魔王前发过的誓都被怪物的鲜血和尸臭染脏。就比如他曾答应过同生共死的女祭司会娶她为妻,最后却连埋葬她的尸首都没能做到。貌美如花、性情坚毅的女祭司和魔王一块灰飞烟灭,勇者的剑破损了。他失去上天曾经给予他的加护。

边缘残损的宝剑被勇者沉入最初捡到它的湖中。勇者曾对湖中央那颗露出水面的磐石许下过愿望,等到他回来时,磐石上已长满青苔。他在老家的房子已经没有了,被魔王军烧毁后的余烬残灰到今天都黏在泥地上没法清理。剑沉进湖底,发出一声被抛弃后的悲鸣,被水流盖过。

公主丝毫不想嫁给这不懂礼数,只会厮杀的男人。她躺在母亲死去的那张床上,枕着年老侍女的大腿。侍女揪住她小巧可爱的耳垂,像搓揉衣角一般把它搓得滚烫,然后用一根粗缝衣针为她刺穿耳洞,好戴着母亲的遗物出嫁。那是用五十颗月牙白珍珠串成的耳环,它没有陪葬,现在已有点发黄。

泥泞地里长出的灌木丛层层叠叠的树叶散发出腐臭气味的时候,公主和勇者举办了一场婚礼。勇者不会得到实权,同样没拿到富可敌国的财产,只有公主的嫁妆。

勇者的形象不像一个莽夫,甚至有点瘦弱。他呼吸的声音竟还有一丝孱弱多病的味道,但这不是最令公主吃惊的。真正让她不快的是勇者在婚礼上凝视着她,眼中落下一滴眼泪来。她感到女祭司的亡魂缠上了自己。

或许勇者没有发现自己哭了。因为望着美貌却冷若冰霜的公主,他想到那段苦难的岁月中,她在王宫里养尊处优,他却失去了一切。对此勇者没有愤怒,只不过想要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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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和妻子拒绝圆房。他们倒不是吵架了。从见到彼此的第一天开始,两人就不说话。

他们被分配到一块偏远的领地和庄园,那里常年充斥植物腐臭的味道和迷雾。勇者本人很不喜欢这块地方,这令他想起魔王城。公主更加厌恶这块地方了,这压根不符合她高贵的身份。

晚餐时,公主陪嫁的侍女为她摆上一整套银餐具以供各式佳肴,每道菜她只吃三口。勇者用手撕开面包沾着橄榄油和盐巴吃,用同一副刀叉吃完了沙拉和小牛肉,剩下的上太慢,他便不吃了。公主没有批评勇者粗鄙,勇者也没有说她矫揉造作。他们生活在一个共同却分隔的空间中,看见的不是真人,而是一个虚渺的幻影。

待到夜幕低垂,二人回到卧房。

勇者睡在左侧,公主睡在右侧。无垠的夜晚中,两人没有睡着,但都忽视对方的存在,床帐浅浅的粉色在皎洁月光下如同朦胧梦境中仙子的奇幻粉末,闪烁星辰的光芒。那粉末将勇者带回家乡失火的那天,把公主带回母亲的坟墓边。唯独一个念头不约而同的在二人的脑海中诞生。

在这浩瀚宽广的世界、星球、乃至宇宙中,我是孤身一人。从今往后,没有任何人支撑我活下去,我会在人类有限短暂的岁月中孤独地腐朽,最后化作尘埃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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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重大场合,会被国王召到宫殿中接待外宾或庆祝节日之外,勇者已无所事事。公主摆出一副高傲的冰冷面孔,每晚和丈夫同床共枕,但拒绝和他说一句话。勇者也提不起兴趣和公主搭话,言语在他的舌尖死去,念想卡在喉咙中。

日复一日,勇者从落地窗边望向萧条的花园。这片土地湿冷阴寒,常年缺乏日照,久远前上任庄主下令种植的花卉全都枯萎了,花圃中杂草丛生。他静默不语地坐在一张木椅上,从早到晚,凝望那枯黄的野草,散发阴郁气息的灌木丛,不曾改变过位置。

公主见到他那副模样,内心深处感到鄙夷。她认为自己丈夫内心比这片土地要更加贫瘠荒芜。他就连读些打发时间的闲书都做不到,或者学习其他达官贵族靠狩猎动物消遣。现在的勇者甚至拉不满一张弓。

她不知道勇者眼中,自己才是乏味的那一个人。勇者看着公主模仿过去在宫中的排场,身穿华服穿梭在这间空旷阴暗的庄园中,举办无人参加的宴会,不免为她感到空虚,当然同样是为自己而空虚。勇者实际上曾想过,假如他豁出过生命,拼上所有为之而战的尽是些贫乏的灵魂,那么那些年的意义在哪里?女祭司、贤者和弓手他们又为何而死呢?

勇者坐在椅子上,岁月腐朽而去,花园却一尘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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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公主想过自己比原先想象得幸运,偶尔她觉得自己比原本认为的不幸。后来公主学会说服自己,永远相信到手的是幸福。虽然她嫁的是个乡巴佬,但至少他不会碰自己。虽然他是个没用的过气英雄,至少他和自己年龄相当,不曾有过妻子。

她在这个破败庄园中是自由的,比嫁去邻国,嫁给贵族或将军好。勇者当作她和她的侍女们不存在,国王当她不存在,人民当她不存在,她终于能够为自己做主。在这个家,她是最尊贵的人,丈夫就像是隐形人,不声不响。哪怕是一次梦呓,她都没有从他嘴里听过。

今天吃鸽子派,明天让厨房从清晨开始熬制肉酱,后天要一份面包布丁。让乐队从抒情的情歌演奏到乡愁的旋律,配上适合起舞的轻飘裙摆。公主冷若冰霜的面孔永远光彩照人,她已将勇者当作缠绕在她身上女祭司亡魂的俘虏。

勇者眼中的她是否矫揉造作,不可一世?他那如死灰般的眼眸中是否藏有蔑视?答案想必都是肯定的吧。

答案想必都是肯定的,但公主要踏起舞步。

唯有这样,那扇形的珍珠耳环才会优雅地在半空中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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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周而复始。

庄园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他们颓废的男主人和高傲的女主人。他们至今不曾和对方说过一句话。他们不吵架,因为沉默才是他们生活的主宰。

勇者受过的伤终于痊愈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厌倦了坐在窗前看底下那沉闷的花园。公主将整栋庄园整顿得焕然一新,唯独花园一直保持着初时的模样。那是这领地中公主唯一留给勇者的东西。也不知勇者是否注意到这个事实。

他从椅子上起来,开始在庄园中走动。庄园被换上了公主华贵、鲜艳的色彩。天蓝色的绒布窗帘,白亮的瓷器,印花沙发。勇者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他缓慢穿梭过色彩的子宫,觉得这一切太过刺眼,最终走出屋子,来到萧条的花园。

没有园丁,所有的植物都被野草剥夺了生机,干枯的枝桠刮蹭勇者的脸颊。在冷冽的风中,勇者久久伫立。他蹲下身,徒手拔起一株野草。杂草比想象中要有韧性,割伤了他的掌心。勇者觉得这丑陋的杂草就像自己。

从那一天起,他开始拔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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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发现勇者离开窗户边的椅子。他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粗麻手套和铲子,终日在花圃中铲除杂草。在窗户这一侧,公主凝望丈夫辛勤劳动的身姿,如此粗鄙且毫无意义。这种事情,只需吩咐一声,就能让别人去做。

她猜测他是想要种什么才对。据说死去的女祭司生前最喜爱百合花。公主嗤之以鼻,这片土地并不适合栽种百合。他最终也不会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的。

音乐在公主耳边响起,那不是母亲的摇篮曲。她从未听过母亲的摇篮曲。音符飘摇,如无依的碎布,残破到舞步无法合上节拍。她敏捷的步伐慢下来,停驻在椅子边。

这里一年四季都如此寒冷,花是开不了的。首先他不可能除去杂草,不过是一个奢望,奢望让他占满污秽。奢望让他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像公主就从不曾奢望过什么,她满足于自己高贵的身份,标榜出皇室的尊贵让她痛快淋漓,所以她绝不可能和勇者这种人同流合污。

勇者打算种些什么呢?女祭司的亡魂在她耳边低喃。

百合,他打算种妳爱的百合。可是在我的花园里,百合不会盛开。没有任何一种花会在我的花园里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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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费了很久,勇者清除掉了杂草。他觉得在拔除自己驻扎于这片土地上的灵魂,把它们撕成碎片。然而拔除的是虚无,留下的同样是虚无。只有虚无通向虚无,光秃秃的地面承载着勇者无以言表的虚无。

此前勇者只想要拔去那些野草,然而一旦发现被拔除的野菜再也不会生长于这片泥土上,又令人无法接受。无法接受的是在夜晚,悲苦中呻吟的声音被色彩鲜艳的房子给吸收了,仿佛跌落进无底的深渊。勇者想避开眼睛。

然而比这更轻松的方法,或许是种上新的东西,直到把这片土地重新填满。

年迈的厨师给了他玫瑰的种子。那是之前的园丁留下来的。他不知道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但玫瑰很好养活,比它娇艳的外表坚韧一些。等到几个月后,它们就会开花。

拨开土壤,勇者将种子埋进其中,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埋葬女神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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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中的植物冒芽了。

公主在床上倾听丈夫均匀的呼吸。他疲惫得头一沾到枕头就立刻合上眼。最近他稍微晒黑了一点,不像之前养伤时那样苍白孱弱。公主还是不和他说话,尽管她很好奇他究竟种下了什么东西。她猜测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因为她不相信勇者能够成功。

在静谧的夜晚,公主低垂眼眸,观察勇者的睡颜。如孩童般稚嫩,谁又会相信在她被关在高塔中受侍卫保护时,这个人却杀死了魔王?

粗鄙之人。粗鄙之人。他第一次见到公主时,甚至不向她问好。他不像她想象中的英雄那样意气风发,他寡言、颓然、心如死灰。就算是从小知道不能选择伴侣的公主,也不想和这样一个心碎的人过这一辈子。她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勇者扔掉的杂草。

不管是哪个花园里,杂草都要被拔起。拔起了杂草后,要是能够拥有花就好了。花是多么美丽的东西。即使那是百合。即使那是勇者望着她落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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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为花苞浇水的时候,公主来到庭院中。那是她第一次散步到户外。

她离勇者很远,背着手冷漠地巡视那片花苞,实际上猜不出究竟会开出什么花。勇者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继续沉默地浇水。她时而蹙眉,时而驻足,满是花苞的庭院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丽。

时至今日,勇者已经习惯了这位同床共枕的陌生人。他看出来,在这座偌大的庄园中,这位名分上的妻子所作所为不过是在编织梦境。她旁若无人,因为她的世界中不需要别人。他对她而言,也是不存在的。勇者感到自己成为雨露。他不是人类,不是自己,成为滋润花朵的水滴。

公主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轻点花苞的尖端。那冰凉的感觉令她害怕地缩回手。

她那冷若冰霜的脸上刹那间闪现出孩童般的满足。一直以来被视若无睹的这片花园将成为她新的造梦场,被她纳入囊中。

勇者有一瞬间觉得十分讽刺,回想起过往依旧酸楚。不过下一秒,他就释然了。

假如她想要就拿去吧。他的一切都已经交给了别人。事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他不想要的花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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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红的玫瑰在某日悄然盛开。它们迎风招展,绽放出灾难般的色彩。

公主在凌晨骤然惊醒,发现床边的位置空了。

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这沉默的丈夫睡在一旁,他的体温、呼吸和压在床上的重量。当一切消失时,带给她无比的惊慌。赤着脚,公主翻身下床,在庄园中到处寻找勇者的身影。直到在那扇落地窗前,公主终于看到他那清瘦的身影。她怪罪地冲上前,尽管不屑开口责怪勇者。

接着她看见勇者深情凝视着的,是园中一簇簇盛开的红玫瑰。如此艳丽、高贵,在月光下仿佛镀了一层金粉。她目瞪口呆,为这绚丽的景象目眩神迷。虽然早知道花园里种植的不是她一直以来假想的百合,然而她的花园里有这么漂亮的花盛开,公主始料未及。

她感觉自己的内心被填满了。那些舞蹈、音乐和美食都失去了原有的趣味。

头一回,公主感到这个庄园真正属于自己。

她屏息赞叹的同时,却听见勇者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等回过头,发现勇者因无法承受那过于浓烈的红色而匍匐于地。

红色成为了新的虚无,带有腐旧过去的虚无。红是恋人身上的血,红是敌人身上的血,红是友人身上的血,红是亲人身上的血。终其一生,勇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不断堆砌出红色,命运的剑交托给他,奋不顾身地创造红色;无名的种子交给他,意兴阑珊地种植红色。

勇者冲出去。

他狼狈地穿到花丛中,不顾被玫瑰刺伤的痛楚,一朵朵地将花扯下,扔到地面上。一边扔,勇者一边哭泣着。他追寻不到生命的意义,不管是生命的开始还是在魔王死去后,这段生命的延续。曾经多少次勇者希望一切来过,拔除杂草,成为纯白的一片。可是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存活下来的这些人,包括他自己或这些花朵,全部都没有意义。

他时常想如何结束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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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公主追逐着勇者的脚步,跟着他来到花园里。她看见勇者正在摘掉那些玫瑰,把它们踩在脚下,碾成碎渣。

公主怒不可遏,同时又无能为力,只好跟着冲进满是尖刺的玫瑰花丛,拽住勇者的胳膊。

结婚这么多年以来,公主头一次对勇者开口。她愤怒地、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住手,住手!!不要再破坏我的花了,你这个可恶的乡巴佬、大蠢货,住手!!这是我的花园!!!”

“这不是妳的花园!”勇者说,“这些都是我种出来的东西,所以要怎么处置都随我!”

“这就是我的花园!!”公主放声尖叫,“它们就是我的花!!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为什么你一定要把它夺走!!”

她娇嫩的皮肤被划破了,鲜血从她的脸颊渗出,脚上沾满了泥巴,甚至卡进了指甲缝里。勇者手中仍紧攥着一朵被捏烂的玫瑰。他沉默下来。啜泣声从公主垂散的长发中传出。

“......妳为什么要哭?”勇者问,“不过是玫瑰罢了。要的话,叫别人再种就好了。”

“我只有你了。就算我根本不想要你,就算你讨厌我,就算你是个乡巴佬,就算你心里根本不在乎我,我也只有你了啊。”

“妳明明就什么都有,妳有的东西比我觉得妳该有的多得去了。”勇者轻声说,“妳从来不用担心死亡,也没有体会过贫穷或......”

他不再讲下去。公主用手捂住脸,她没有反驳勇者的话,她不想反驳勇者的话。

公主仅仅哭泣着说道:“可是,只有玫瑰......假如你不爱我的话,只有玫瑰,求求你......不要毁了它们。”

她跪倒在玫瑰花丛中,啜泣着。她的造梦场已经破碎了。

勇者伫立在她跟前,久久地低头,从上面往下看她,只看到她的发旋。他从未注意到,她的发旋就在她头顶正中央。忽然的,她的哭泣声让他感受到了什么。

那些被家具鲜艳色彩吸收的呜咽、哀鸣全部如潮涌般翻腾回来。虚幻的世界被这股声潮打落,砸向勇者空壳般的身体。从没有这么一刻,公主在他眼中如此真实,卑微,和他一样迷失在命运赐予的迷雾中。

他缓缓蹲下身,张开手掌,露出那朵已经被捏得不成形状,皱烂的,流淌着汁液的玫瑰花。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两个第一次和对方说话。现在想想,真是搞笑啊。”勇者呢喃道,“就这样,我也没有资格说我了解妳什么。”

公主从手掌中抬起哭得通红的脸颊。她哆嗦着双唇,泪水依旧滚滚而出。

她颤抖地回应:“可不是吗。”

黎明前的混沌无声笼罩住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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